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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青石浅茶何为安】一

一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散学之后，程家少爷叫住了身前之人。

那人站住，转过身来，带着一抹不失礼数的微笑，道:“在下言清衍。”

“我叫程启安。”程启安作揖。

此学堂名为“竹石堂”，在此念书的，都是居住京城的富贵官宦人家的子弟，大多自诩身份不凡，往往拉帮结派，小吵小闹中，常常显露出大家族之间的暗潮汹涌。

皇帝有意在此培养栋梁之才，而这与太学不同，并无寒门之人。顽劣之徒虽多，却也不缺上进好学之人。待到一定程度，便可通过考试进入太学学习。

而这个言清衍，据说是赵丞相府里的人，刚从别处来到京城，今日也是第一次听学。

他刚来的这天，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。

他入内听学之时，并没有言明身世，只是自己坐到了学堂最后。

言清衍几乎不说话，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是言简意赅。在别的公子眼里，他身上洋溢着高傲与不屑。再者，他有着不俗的相貌，哪怕男人见了，也会忍不住心动一瞬。有几个骄矜公子哪里能忍受他这样自傲的姿态，便想调戏他一番。反正在京中从没听说过他的家人，若只是赵府一个普通门客，那便没什么好顾忌的。

于是他们在散学时，拦住了要走的言清衍。

“才散学就要走了吗，公子？”一人笑道。

言清衍抬眸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，在那几个公子眼里却显得十分嘲讽。“请让一下。”

沉默了一会儿，那几个人竟都让开了。

程启安留堂问了先生一些问题，较其他学子晚一些出来，没有看见刚才的一幕。只觉得是言清衍与别人交谈过，正要离开。

程启安看向言清衍，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，还未加冠，面色清冷，举止得体，衣着穿戴虽不算华丽，但是整整齐齐。他回想了一下，这人是谁家送上来的，却实在想不起来，但在此处直接问又太过失礼。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可多见的好看，却丝毫没有忸怩之态。眼神中满是清明，只是眉眼更加妖冶些。

以及，他对程启安而言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。

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，目光便很难从他身上移开。

言清衍咳了一声，程启安才发觉他看得有些久了，于是微笑一下，自己走了。

之后的几天，程启安对言清衍刮目相看，在心里
佩服他的才学。

一天散学之后，他便有意结识言清衍。

言清衍也安然交了他这个“朋友”。

二

回宅后，清衍正把玩着一把折扇，一个女子走了进来，纱衣轻扬，手握一把团扇，面目尽显温柔，如山间暖阳轻洒，让人心生暖意。她轻道:“见到他了？”

“见到了。”清衍答，他放下了折扇，站了起来，为女子让出了位置。女子却摆摆手，道:“我就是来看看你。”

顿了顿，女子又道:“你执意要这么做吗？他这一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“司玉。”清衍没有改变神色，依然十分平静，“不会有事的。”

那个名唤“司玉”的女子叹了口气，道:“他上一世伤你太深，这一世还你也是应该的。只是切记一点，不要涉及不相干的人。”

清衍笑道:“你已经说过多遍了，我都记得。”

司玉白了他一眼。

司玉是南天宫神帝，而清衍原先是一只白色狐狸。机缘巧合中，司玉救了伤痕累累的清衍，见这狐狸实在合她眼缘，便收他在身边，养来打发时间。

清衍在她身边，沾染了不少她的灵气，才五百年就化了人形。一次，他为司玉办事下了凡，回来之后，便问司玉:“何为爱？何为恨？”

司玉瞬间了然，他一定在凡间染了些俗世里的东西。狐狸多情，想必在想入非非了。

问司玉？这东西司玉自己都搞不明白。

“亲身经历，才可知晓。”司玉只想糊弄糊弄他，没想到这傻狐狸竟然当真了。

临走前，司玉曾劝道:“若为情爱所绊，失了成仙的机会，岂不是亏了？”

清衍只是摇摇头，只身入了凡尘。司玉也不阻拦，若他要走，十头仙兽都拉不回来的。还不如随他去了，玩腻了自然会回来。

后来，清衍就遇见了程启安的前世，那一世，他叫“言谦秋”。

傻狐狸付出了真心，言谦秋也待他极好。缠绵之中，清衍自觉明白了“何为爱”。

然而，这份“爱”被言谦秋的“我只是一时兴起”给剿灭得一干二净，连渣都不剩。言谦秋给清衍送去了大婚请帖，清衍将请帖撕得粉碎。但又在之后，悄悄地进了言谦秋的院子，亲眼看见了言谦秋和他的妻子如何欢好，他待妻子如何温柔体贴，他们之间如何耳鬓厮磨。

他本想进去将二人也都撕个粉碎，撕得像那张令他恶心的请帖一样。但他还是忍住了，就因他曾真心喜欢过言谦秋。

就是这一忍，理智与恨意不断交锋，他明白了“恨”。

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兽性，“恨”比“爱”让他记得更久，更深刻。

傻狐狸整夜买醉，堕于风月欢歌之中。无论醉时醒时，总是骂:“言谦秋，王八蛋。”醉到不省人事时，他甚至想要自戕。

后来，司玉用力把团扇扔在了他的脸上，砸醒了他。

“折磨自己算什么？你的命是我给你捡回来的，轮得到你糟蹋吗？”司玉怒道。她养了这傻狐狸五百多年，其实在心里，早已经把他当做亲人了。了解事情始末之后，司玉总觉得是自己种的好白菜被猪拱了，猪却还看不上眼。司玉一时气愤上来，护内之意骤起，便要去找言谦秋的麻烦，却被清衍拦住。

就在清衍万念俱灰之时，司玉给了他言谦秋的信。

信很长，清衍只清楚记得最后一句：

“今世负你，来世必还。等我。”

司玉问道：“你会等他吗？”

清衍沉默了半晌，道“会。若他再负我，我就毁了他下一世，让他一世不得安宁。”

清衍第一次，有如此强烈的愿望。

却被司玉浇了冷水。

“现世的恩怨现世了结，你纠缠他下一世做什么？他又记不得你了，如何还你？你这一闹，要闹得许多人不得安生了。”司玉道。

“我只缠他，又怎地闹了其他人？”清衍不解。至此，他还是太过单纯。至少在司玉眼里，他还是个孩子。

他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，一阵风起，司玉看向了别处，回头时，无奈地笑道:“言谦秋已经死了。”

清衍呆住了，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，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清衍呆坐了一会儿，冷笑道:“死……了？成亲三年不到就死了，这现世宝……”

清衍站了起来，猛地一甩袖子，微笑着看向司玉，一字一顿道:“他的来世，我收下了。”

三

司玉望着清衍远去的背影，叹了不知多少口气。她出生便为神，从来不屑于在这些小情小爱上浪费精神。与其为此伤身伤神，还不如多种几株仙草，多养几只灵兽，找北边司衡神帝多下两盘棋。她觉得清衍实在是傻。

但又有什么办法呢？这狐狸生性固执，脾气倔得很。

若是不看着些，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祸事。于是司玉帮了清衍许多，好让自家孩子少走些弯路。

“他上一世本不该死得那么早。作为补偿，他这一世命格极好，你若是太执着，只怕会伤了你自己。”司玉道。

“我只寻他这一世，要是不成，我也认了，再不纠缠。”清衍笑道。

“不要妄想改变太多东西，千万不要牵扯到旁人，还有……”司玉絮絮叨叨。

“知道了，我有分寸。”清衍打断了她。

司玉哼了一声，道:“弄出了烂摊子不还得我去处理？”随后一挥团扇，消失在了清衍眼前。之后却又传来她的声音:“我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，你……别太勉强。”

四

这几日，清衍每日都去学堂。散学时，他总是第一个走，与旁人都没有交谈。旁人只觉他性格清冷孤僻，也不想自讨无趣，所以主动同他交谈的人并不多。

只是程启安的目光，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清衍身上，清衍欣然接受。

院角兰花又枯死了一颗，枯叶落在地上，最终化为浊泥。清衍看了一眼，缓缓走去，踢倒了那盆枯死的兰花。见盆内泥土尽数落出，与大地化为一体，盖住了那棵在清衍眼中已经不堪入目的枯兰，清衍轻笑了两声。

你自己命格极好，我却还是毫无长进。

清衍拿起斜靠在门前的油纸伞，出了门。